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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星之绊
作者:东野圭吾
内容简介
读小学的三兄妹偷偷去看流星雨,半夜回家却发现父母倒在血泊中,一个陌生男人从后门跑出,消失不见。 三兄妹的人生轨迹从这一刻起彻底改变。案子始终未破,逐渐被人忘记。年幼的他们无家可归,来到孤儿院,相依为命,日子过得艰难又温暖。他们一天天长大,心中一直忘不了看 流星的那个晚上。 14年过去,案子追诉到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,三兄妹无意间发现了命案当晚看到的那个人
01
泰辅缓缓推开窗户,尽量不发出声响。他伸出脑袋,仰望夜空。
“怎么样?”功一问。
“不行,果然有很多云。”
功一叹了口气,咂了咂嘴:“和天气预报说的一样啊。”
“还去吗?”泰辅回头望了望屋内的哥哥。
功一本来盘腿坐在房间的正中央,闻言伸手抓起身旁的背包,站了起来。“我去。刚才下去看了一下,爸爸和妈妈正在店里闲聊呢。现在溜出去,估计不会被他们发现。”
“可是,能看到星星吗?”
“也许看不到,去了再说嘛。要不,明天听别人说‘其实看得很清楚’,后悔就来不及了。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。”
“不,我也要去。”泰辅噘起嘴。
功一从书桌底下拖出一个塑料袋,里面放着两人的运动鞋。这是傍晚时瞒着父母偷偷藏起来的。他穿好鞋,背上帆布背包,将一条腿跨出窗外,接着紧紧抓住窗框,将另一条腿也跨了出去。像是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般吊了一会儿后,功一的脸消失在窗前。
泰辅看了看窗外,下方不远处就是储藏室的铁皮屋顶。功一已经落在那上面了,正一脸轻松地掸衣服上的灰尘。功一很早就开始玩这样的出逃游戏了,这对于已上六年级的他来说自然是轻车熟路。泰辅最近才开始玩这个,还没掌握要领。
“别出声。决不能弄出声来。”
说完,功一就轻松地跳到地面,对还抓着窗框的泰辅摆摆手,似乎在说,快下来啊。
泰辅模仿哥哥的样子,两手紧紧抓住窗框,慢慢地将另一条腿跨出窗外。他使出浑身的力气,保持着引体向上的姿势。他比哥哥矮了二十厘米,离铁皮屋顶的距离自然也更远。
泰辅本想嗖地轻轻跳下,结果却哐地发出一声巨响。他尴尬地看了看功一,只见功一紧皱眉头,不作声地动了动嘴,从口型可以判断功一骂了句“笨蛋”。
“不好意思”,泰辅也不出声地道了歉。
接下来就该从铁皮屋顶往下跳了,泰辅弯下腰。其实比起翻窗出来,他更害怕这个。他搞不懂,为什么功一就能轻轻松松地跳下去。
“泰辅哥哥。”他头顶上有声音。
泰辅吃了一惊,回头向上一看,见静奈将头伸出窗外。她一脸睡意,两眼却紧紧盯着他。
“啊,你怎么起来了?”泰辅抬头望着妹妹,皱起眉头,“没你的事,快睡觉去。”
“你在干什么?要出去吗?”“没什么,和你没关系。”
“我也要去。”
“不行。”
“喂,”下面传来功一压低了的声音,“你还在磨蹭什么?”
“糟了,静醒了。”
“啊?”功一十分意外,“都是你,弄出那么大的声音。叫她赶快去睡觉。”
“可她说也要去。”
“笨蛋!那怎么可能?跟她说不行。”
泰辅站起身,抬头望着脑袋探出窗外的妹妹。
“哥说不行。”
静奈立刻露出一副要哭的模样。“我知道的。你们只想自己去,真坏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不是去看流星吗?你们坏。我也想看,想和你们一起去看。”
泰辅十分狼狈。原来妹妹假装对此一无所知,其实早就将两位哥哥的冒险计划听在耳中了。
泰辅再次趴在屋顶上。“静知道我们要去看流星的事了。”
“那又怎样?”功一没好气地问。
“她说想去看,想和我们一起看。”
功一将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:“跟她说,小孩子不能去。”
泰辅点了点头,站起身来,仰望窗户。
虽说是在黑暗中,依然可以看到静奈在哭鼻子,圆嘟嘟的脸蛋上热泪滚滚。她正用哀求的目光望着泰辅。
泰辅使劲挠了挠头,弯下腰,再次呼唤功一:“哥。”
“干吗?”
“还是带静一起去吧。扔下她一个太可怜了。”
“说这些有什么用?办不到的事有什么办法?我们要爬很多很多石阶!”
“我知道,那我来背她好了。这样行了吧?”
“你行吗?你自己能上去就不错了。”
“我行的。我会带好她,就带她去吧。”
功一露出不耐烦的表情,对泰辅招了招手。“你快先下来。”
“啊?可静她……”
“你待在那里碍事。难道你能将静弄下来?”
“哦,是这样啊。”
“快点。”
被功一一催,泰辅一横心跳了下来。咕咚一声,摔了个屁股蹲儿。
就在泰辅揉着屁股准备站起来的工夫,功一已经攀上铁皮屋顶的边缘往上爬了,他站到铁皮屋顶后,对着窗户说了些什么。不一会儿,穿着睡衣的静奈跨出腿来,坐到窗框上。“保证没问题,相信哥哥。”功一小声说。
静奈跳离窗户,功一稳稳地将年幼的妹妹接住,对她说:“你看,没事吧。”接着,他将静奈留在铁皮屋顶上,自己飞身跳下,然后在泰辅面前蹲下。“来,骑在我的脖子上。”
“什么?”“骑脖子。快上啊。”
泰辅一跨上去,功一就伸手扶着储藏室的墙,慢慢地站了起来。泰辅的脸比铁皮屋顶稍稍高出一点。
“接下来让静骑你的脖子。当心,你摔了没关系,可别摔坏了静。”
“知道。静,坐我肩上,跨着我的脖子。”
“哇,好高啊。”
确认静已坐到泰辅的肩上后,功一慢慢地蹲下身。虽说静还很小,但毕竟肩膀上承受的是两个人的重量,对腰、腿的压力很大。哥哥真厉害,泰辅心里暗暗佩服。
静奈平安落地后,功一从背包中拿出一件短风衣,给静奈套上。
“你光着脚,不过没关系,哥哥背你。”
“嗯。”静奈开心地点了点头。
一辆自行车骑上了三个人。功一负责蹬车,泰辅坐在后座,中间夹着个妹妹静奈。功一的背包由泰辅背着。
“抓紧了。”说着,功一便一脚蹬开。
骑了一会儿,左边就有一个小山丘迎面而来。山丘前方是三人上的小学。过了那里没多久,就看到路边有个鸟居,三人在那里下了自行车。鸟居旁有一条宽约一米的石阶。
“上吧。”功一背起妹妹静奈,拾级而上。弟弟泰辅紧随其后。
横须贺非海即山。离海稍远一些的地方便是山坡。坡度很陡,可民居依然鳞次栉比,与普通的街市一般无二。现在兄妹三人所走的这条石阶,也是为了居住此处的住户砌造而成。
“同学们都来了吗?”泰辅气喘吁吁地说。
“没来吧,半夜三更的。”
“那我们就可以神气了。”
“嗯,哪怕能看到一颗流星也好。”
石阶的后面是个缓坡,不一会儿,一片开阔的空地便出现在三人眼前。
这里是新城的建设用地,一个月前刚平整过,仔细看还能看到停放着的压路机和抓斗车。
功一用电筒照着脚下往前走,地面上到处拉着许多条塑料绳做的规划线。
“这里就行了。泰辅,塑料布。”
泰辅听罢,从帆布包中取出两张塑料布,展开后铺在地上。
三人在上面仰面躺下,静奈躺在两个哥哥中间。功一关了电筒开关后,他们立刻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吞没。
“哥,真黑啊。”静奈惴惴不安地说。
“别怕。我的手不是在这儿吗?”功一答道。
泰辅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。然而,今晚的夜空没有一丝亮光,别说流星了,就连普通的星星也看不到一颗。
泰辅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知道英仙座流星雨的。和今晚一样从家中溜出去的功一,将和朋友一起去看流星的事对他吹嘘了一通,泰辅表示抗议:“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?”于是,功一和他约好今年一定带他。
等上一个小时就能看到十颗二十颗流星了——这是功一说的。泰辅一想到流星划破夜空的情形就激动不已,他还没见过流星,只在书本上读到过。可等了又等,还是没有见到一颗流星,他开始觉得无聊了。
“哥,一颗也没有啊。”“嗯。”功一叹道,“这样的天气,到底还是不行啊。”
“唉,好不容易出来一趟……静也觉得没意思了吧?”
静奈没有回答。功一答道:“她早就睡着了。”
他们又等了一会儿,还是不见流星露面。不仅如此,竟有一些冰凉的液体落到他们的脸上。
“哎,下雨了。”泰辅慌忙爬起身。
“回去吧。”功一拧亮电筒。
他们原路走下石阶。还好雨并没有下得很大,但石阶被淋湿了,脚底必须特别留神。背着静奈的功一移动起步伐来比上石阶时更加小心谨慎。
回到鸟居,他们没骑自行车。静奈睡得很沉,已经不可能三个人骑一辆自行车了。功一背着妹妹往前走,泰辅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。
雨不停地下着,雨点落在静奈身穿的短风衣上沙沙作响。
他们回到自家房屋的后面,可怎么才能将静奈弄到二楼的窗户上去却成了难题。
“我去看看前面的动静。要是爸妈睡了,我们就悄悄地溜进去。”
“有钥匙吗?”
“有。”
功一背着静奈绕到前门。泰辅则在后门的通道边停好自行车,用一把链条锁将车锁上。
这时,通道里发出声响。是开门的声音。
泰辅探头一看,见后门跑出一个男人。只看到一个侧面,但也看出这是个陌生的面孔。
那人朝着与泰辅所在之处相反的方向跑掉了。
泰辅觉得奇怪,便也绕到前门,却不见功一的踪影。他拉了一下刻着“有明”字样的大门,竟一下就拉开了。
店里漆黑一片,柜台尽头处的门却敞开着,从那里漏出一片光亮。门的里面就是父母的卧室,靠前则是楼梯。
泰辅正要朝那里走去,功一出来了,仍背着静奈。
泰辅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劲。虽说因逆光看得不太真切,他还是觉得哥哥的样子有些反常。
“哥……”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。
“别过来!”功一说。
“什么?”
“被人杀了。”
泰辅没听懂,只顾眨着眼睛。
“被人杀了。”功一又重复了一遍。他的声调呆板,没有抑扬顿挫。“爸、妈都被人杀了。”
这下总算听明白了,但还是不明所以。泰辅莫名地露出笑容,虽然他知道哥哥不是在开玩笑。
功一的背上露出了静奈睡得香甜的小脸。
泰辅的双腿开始颤抖。
02
雨似乎停了,因为出租车的雨刷早已不再摆动。
穿过国道十六号线短短的隧道,在第一个红绿灯处右转,再往前开一点,就可以看见前面京急干线的高架桥。桥前停着几辆警车。
萩村信二下了出租车,慢步走近现场。狭窄的道路交叉出了四个角,在右手边的转角处,有一家小小的洋食屋
,是个前店后家的店铺。刻着“有明”字样的门敞开着,警察们进进出出。
看看手表,已近凌晨三点。这个时候自然没有看热闹的人,但店前依然拉着警戒线。
萩村从店门口走过,拐向右边,想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形。那里有一个人,正将雨伞当作高尔夫球杆,在练习挥杆。黑暗中看不清脸庞,但萩村还是立刻就认出此人。最近,这位仁兄迷上高尔夫的事在局里早已尽人皆知,起因只是刑事科长请他打了一场高尔夫球。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这种奢侈运动和他的身份并不相称,他本人应该对此也有所耳闻。
啾——伞柄挥出了破空之声。
“好球。”萩村喝了声彩。
那人保持挥杆后的姿势,将脸扭向萩村,嘴边是一圈邋遢胡子。“来得挺快的嘛。”他边说边放下雨伞。
“动作快的是柏原你啊。”
“我正在局里,有份报告明天必须得交,可我一点也写不下去,干脆在沙发上躺下,刚合眼就来了报警电话,一下把我吓醒了。”
柏原依然倒提着那把黑色的雨伞,一边说话,一边轻轻地挥动,做出推球的动作,似乎已经形成了习惯。伞柄不时刮过地面,发出吱吱的声响。
“我也大吃一惊。怎么也没想到这家店会发生凶杀案。”萩村说到这里,又小声地问前辈,“是凶杀案?”
“大概是吧。老板和老板娘在一楼的房间里被人捅了。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处伤口,都成血人了。”
“你看过现场?”
“只看了几眼,鉴定科的人立刻就到了。”
“怎么会是那对夫妇呢……”萩村皱起眉,“三天前还来这儿吃过午饭。”
“是啊,我吃的是红烩牛肉饭。”
“真好吃啊,以后再也吃不上了。唉,怎么会这样,人生真是难以预料。”
萩村回想起三天前的情形。他和柏原进行肇事逃逸案追加调查的街头走访后,归途中来到有明洋食屋吃午饭。他们是常客。这里的饭菜量多味美,对于体力消耗大的刑警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店。
“这家应该有孩子吧?”萩村朝屋里望了望,“记得有两个男孩。”“三个,”柏原说,“最小的是个女孩。分别上小学六年级、四年级和一年级。”
“真清楚啊。”
“刚才见过了,只见到长子。我来的时候,正在门前发愣呢。打电话报警的就是他。”
萩村努力搜寻有关长子的记忆。不知是什么时候,他在有明吃饭时,曾有一个高个子少年从外面进来,可长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。
“问过他了吗?”
“大体问了一下。考虑到县警来了以后,同样的话还要让他再说一遍,现在就让他在房间里休息了。”
“哪个房间?”
“二楼的。”柏原说着用伞柄朝上指了指。
萩村顺着伞的方向抬头望去,却不见窗户。
“父母被杀,孩子却幸免于难?”
“说是出门了。”
“出门?案子几点发生的?”
“大概是十二点到两点之间。是孩子们出门后被杀的。”
“那么晚了,几个孩子还单独出门?”
“有流星。”
“啊?”
“嗯……”柏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,“英仙座流星雨。为了看这个,他们去了新城的建设工地。”
“哦,这就叫作不幸中的万幸啊。”
“说是瞒着父母,从二楼的窗户偷偷溜出去的。那个长子说,那时父母还都活着。”
萩村点了点头,绕到屋子后面。那里有一条小巷,面向小巷的后门敞开着,漏出一道亮光。鉴定科的人的说话声也隐约可闻。
后门附近有个放杂物的小屋,屋顶是铁皮做的。萩村将视线从铁皮屋顶移向上方,不由得吓了一跳。
二楼的窗户开着,窗框上坐着一个男孩,正一动不动地眺望夜空,似乎根本没在意下面的刑警。
“功一。”身旁有人说话。是柏原走了过来。
“啊?”萩村没听明白。
“那孩子叫功一,次子叫泰辅,小女儿叫静奈。”柏原看着记事本说道。他叹了口气,又轻轻地摇了摇头,“真可怜。”
没过多久,萩村他们的上司就赶来了,刑警同事也来了几个。上司安排萩村去附近走访调查,柏原则等待从县警本部来的侦查员,因为柏原最早到达现场,平时又常来这里吃饭,对这个店多少有些了解,而且还认识发现尸体的孩子们。
“说什么走访调查,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。有几个是醒着的?”老刑警山边发着牢骚走了出去。
“先去那儿问问吧。”萩村指了指远处的拉面摊。
正在这时,来了一辆像是从县警本部开来的警车。
“请您享用:本店引以为豪的牛肉饭,百年历史的正宗味道。”
看着菜单封面上的这句话,功一想起自己几年前问过父亲幸博的问题——我们家一百年前就开了这家店吗?
“笨蛋!哪有这种事?”正剥着洋葱的幸博停下手里的活儿说道。
“可这儿不是写着有百年历史吗?”
历史,当时他刚在学校里学到这个词。
“有历史的是红烩牛肉饭。你不知道吧?红烩牛肉饭是日本人的发明。提起横须贺,大家都会想起海军咖喱
,但作为日本人,要比做饭的手艺,就得比试咱们自己发明的饭菜。”
“哦,可看了这菜单,感觉像是在说我们家一百年前就在做红烩牛肉饭。”
“那是感觉像,我可没这么写。客人自己想偏了,那就随他去吧。”幸博晃着啤酒肚一阵大笑。
幸博是个粗线条的人,对待孩子们也粗枝大叶,只要身体健康,不给别人添麻烦,孩子们干什么他都不管。什么要好好学习啊,要帮忙干活儿啊,这些话功一从未听父亲说过。
即便在生意上,父亲也不会精打细算。母亲塔子为此经常在孩子们面前抱怨。
“你们的爸爸真不会做生意。连客人都说可以再提点价了,他却硬要耍派头,说什么我们店的优势就是物美价廉。如果是用便宜的原料做的倒还好说,可他又说要做出好饭菜,那种半吊子的原料不能用,结果钱也没少花。简直不明白,他到底图什么!”
从这番话中也可以看出,幸博虽性格粗犷,对于烹饪却一点也不马虎,从原料到方法一丝不苟,绝不应付。
其实,幸博已是第二代店主了。他父亲开下这家店,店虽小,味道却有口皆碑,据说特意大老远赶来品尝的客人也为数不少。幸博子承父业后,最担心别人批评味道今不如昔。
“今天来的那个客人,父亲开店时就来吃过,说什么味道比以前偏辣了一点。哼,净乱说,也不问问自己长了根什么舌头。”有时他也会这样愤愤不平地唠叨。
功一虽未亲眼见过,却听母亲塔子说不仅有些同行前来偷师,还有些未出道的小厨师跑来老老实实地请教配方。
“有些年轻人非常诚恳地跑来请教,可你们爸爸却说不能教。他说配方如果是自己想出来的说说倒也无妨,可都是从你们爷爷那里学来的。听说你们爷爷从没教过别人,全传给他了。”
功一至今仍不太理解,菜的配方怎么会那么值钱?但他明白这对父亲来说极为重要。父母的房间里有个小小的佛龛,功一知道佛龛下面的抽屉里有一个陈旧的大笔记本。父亲不时拿出来看看,有时还写一点什么上去。不用说,那上面肯定写着做菜的秘诀。
有一次,功一在偷看那个笔记本时,父亲突然闯了进来,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。
“你要是愿意继承这个店,我就教你。别搞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。”
功一咬紧牙关,不让自己哭出来。父亲问他为什么要偷看。
他回答,因为有人说没什么了不起,谁都会做。
“谁都会做?什么意思?”
“昨天在学校里,有人说,只要知道了方法,菜谁都会做……”
“谁说的?”
“朋友。”
“所以你就想做菜了?”
功一点点头。
“在哪儿做?”“朋友家。”
“想做什么?”
“……红烩牛肉饭。”
父亲咂了咂嘴,扔下一句:“真不知天高地厚!”
过了一会儿,他站起身,对功一说:“你过来。”
功一被带进厨房,手里拿着父亲塞给他的一把菜刀。
“切菜。”父亲命令道,“我来教你。从头到尾教给你红烩牛肉饭的做法。你再看看,是不是谁都能做。”
那天,父亲将家里的店关门一天,停止营业。母亲颇为吃惊,试图阻止,他却不予理睬。
“你别插嘴,我要让这小子知道什么叫做菜。”
功一想溜之大吉,可又觉得不妥。若真是溜了,非被暴揍一顿不可。
幸博从基本的汤料开始教起。步骤之复杂,火候、调味之微妙,看得功一目瞪口呆。想到父亲每天都是这样神经质般细致地做菜,功一便觉得头脑发晕。
父亲从上午开始做菜,全部完成时天已全黑。即便如此,他还说应该再多花些时间。
“尝尝。”父亲将一盘刚做好的红烩牛肉饭摆到功一面前。
功一吃了一勺。没错,就是平日的味道。“好吃。”
“怎么样?还觉得谁都做得出来吗?”
功一摇了摇头。“做不出来。这么好吃的红烩牛肉饭,就算知道做法,除了老爸,谁也做不出来。”
父亲满意地点点头,笑道:“行,你明白这一点就好。你也能做了。”
“真的?”
“当然。不过,”父亲板起脸,又道,“不能在同学家里做,就在这里做给客人吃,然后收钱。我们家的红烩牛肉饭可不白给人吃。”说完,他脸上又露出了笑容。
“请您享用:本店引以为豪的牛肉饭,百年历史的正宗味道。”
看着菜单,功一的脑海里浮现出种种回忆。全是愉快的、让人忍俊不禁的回忆。
可是,从菜单上抬起头来的一瞬间,这些美好的回忆都灰飞烟灭。客人们享受父亲饭菜的这个空间,如今已被神色严峻的警察所占据。
“是有明功一吧?”
功一应声抬起头来,只见两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面前。
,他便以首都圈为中心开始寻找。
找到的只有这家位于石神井公园的“YAZAKI”。在神户有一家叫“矢崎”的店,但那是从昭和初期就开始经营的老字号,不可能从横须贺搬来。
来到车站前,他边思索边走向售票机,手机短信的提示铃响了。他想或许是麻布十番店的人发来的,不料却是高峰佐绪里。内容是:有事相商,方便时请回电。
虽说脑子已被菜品的事塞满,可看到这条短信,行成的心情仍为之一振。会是什么事呢?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。
行成决定先回电话。
“喂。”铃声没响几下佐绪里就接了,行成很高兴,这说明她在等他回电话。
“我是户神,短信收到了。”
“真不好意思,打扰您了。”
“没关系,什么事啊?”
“在电话里说不清。最近有时间见面吗?”
“今天就行。”
“真的吗?您现在在哪里?”
“石神井公园。”
“练马区的那个?”佐绪里似乎颇感意外。
“嗯,来这里看一家洋食屋,已经结束了。去哪儿好呢?”
“上次那家银座的咖啡店怎么样?”
“好啊,我大概五点钟到。”
到了池袋改乘地铁时,牛肉饭的事已被行成抛至脑后,专心想着佐绪里。她到底有什么事?
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佐绪里是否要说已有男友,不再与自己见面呢?
到达银座二丁目的咖啡店时已过五点。坐在窗边的佐绪里对他轻轻挥了挥手,似乎他一进店门就被她发现了。看到佐绪里的表情,行成稍稍放下心来,没有要讨论严肃话题的气氛。
“对不起,我没算准时间。久等了。”行成在她对面坐下后立刻道歉。
“我也刚到,倒是我打扰您了,真不好意思。”佐绪里低头致意。
“不必介意。”
佐绪里还没有点饮品,似在等行成。行成对服务生招招手,二人点了饮料。
“您说有事商量……”行成惴惴不安地说。佐绪里的表情有几分僵硬,但唇角的笑意尚未消失。“昨天,我父母打来电话。最近没向他们汇报近况,他们有些担心,教训了我一通。”
“教训?”
“问我到底想玩到什么时候,似乎很担心我明年四月是否真能复学。”
“哦。”行成想起佐绪里尚在休学。他感觉有一股焦躁的情感涌上胸口,明年四月她就要去京都了。
“您自然打算复学喽?”
“呃……其实,我正为此犹豫呢。”
“此话怎讲?”
“我早有留学的念头。”
“留学……要去国外?”话一出口,行成就开始自责:这不是废话吗?
佐绪里嫣然一笑,点了点头。“我想在大学毕业后从事将日本文化介绍到国外的工作,因此选择了京都的大学,父母也都很支持。但这样必须有较强的外语能力。”
行成眨了眨眼睛,望着佐绪里。以前和她谈过各种话题,可听她说起梦想还是第一次。他觉得,这个梦想十分适合她。
“或许应该去留学学习语言。”嘴上这么说,行成却感到胸中的焦躁在膨胀。如果只是去京都,要见面还是方便的,若去了国外可就难了。
“是吧。几年前我家曾住过一个加拿大女学生,今后我要住到她家里去了。”
“好啊。”行成言不由衷地敷衍道。
“前些天,我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想法,她特别高兴。她父母竟说要重新装修房子,好让日本人住得舒服一点。我说根本没必要,可她硬说要报恩……因此,有件事想麻烦您。或许您会觉得我有点厚脸皮,不知该不该说。”
“什么事?”
佐绪里犹豫了一会儿,抬眼看着行成。“我想参观您的家,行吗?”
行成一时没反应过来。服务生恰在这时端来了饮料,他条件反射般抓起放在面前的杯子喝了起来。那是一杯冰红茶。
佐绪里吃惊地张开了嘴。“那是我的……”
行成看了看两个杯子,才想起自己点的是咖啡。“啊!拿错了,真不好意思,这该怎么办?”
佐绪里眯起眼睛笑道:“没关系,我喝咖啡好了。”
“真不好意思。”行成从口袋里掏出手帕。汗珠从太阳穴流了下来。
“对不起,是我的请求太过分了,才让您如此吃惊。”
“不……吃惊倒是事实。”行成大口喝着冰红茶,“为什么要看我家?”
“您以前不是说过吗?你们家以前住的是德国人,后来改造过,和洋合璧的部分相当多。”
“我的确说过。”
行成早就忘了。他似乎觉得和佐绪里说过的只有麻布十番店和菜肴方面的事。原来也谈过不少别的闲话,有关家里的房子也谈起过,只是约略提过,她却记得很清楚。想到这里,行成心里美滋滋的。
“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重新装修!可想到要在那边生活那么久,确实应该考虑怎样才能住得舒适一些。我也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。”
行成将两手放在桌上,重重摇了摇头。“不。只要您觉得有帮助,我随时愿意效劳。一直得到您的指点,正想回报呢。”
“真的?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就直说好了,我不介意。”
“我就是有话直说。只是有些担心是否真能对您有所帮助。”
“肯定会有帮助。多谢了,跟您商量一下还真是对了。”佐绪里将咖啡杯移到面前。或许是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,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了。
能对佐绪里有所帮助,行成觉得兴奋异常。然而,他的胸中很快又升起一片乌云,并迅速扩展开来。他有种不祥的预感: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。
的有明。不知他与您是否有某种关联?”
户神政行摇摇头。“没有印象。正如刚才所说,我没有和咖啡店的顾客直接见面。他们中有我的同行,今天是第一次听说。这块表我也没见过。”
“是吗?您说得如此肯定,想必是一无所知。”柏原干脆地说道。他已没有能进一步询问的材料。
“这是什么案子?”户神行成问道,“调查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,到底有什么目的?”萩村默不作声。柏原笑答道:“没错,是在调查一件很久以前的案子。这起案件一直悬而未决,这个罐子里的东西很可能是重大线索,所以,我们想弄清到底是谁把它放到天花板上的。”
“是什么案子?”户神政行问道。
“这不能说。但如果你们对这个罐子能提供什么线索就另当别论了。”
户神行成有些不服气地看了看父亲。
“和我们毫不相干。”户神政行不慌不忙地说,“我不知道这个罐子怎么会在天花板上,但肯定不是我们放的。”他直视柏原,言辞干净利落。
“好吧。深夜打扰,十分抱歉。如果想起什么,还请与我联系。这是我的名片,随时可以拨打我的手机。”柏原将名片放到桌上。
出了户神家,萩村问道:“觉得怎样?”
“不好说。”柏原愁眉不展,“他一伸手就拿起了手表,对吧?”
“是啊,我觉得有些可疑。”
“哦?我倒觉得正相反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如果他对手表有印象,反倒不会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拿。假定他就是有明一案的凶手,行凶后抢走了那块表,就更不会随便去碰了。”
“你说他是清白的?”
“也不能断定。有明幸博曾出现在他送外卖的地方,很难说仅仅出于偶然。”
“我有同感。”
听有明功一提到有洋食屋给赌马的咖啡店送外卖,萩村等人就猜想或许是户神亭。他们找了几个当年常去日出的人打听。这些人都不愿意回忆往事,个个面露难色,可要打听出送外卖的洋食屋还不算太困难。除了忘记店名的和原本就不知道店名的,其余人都说是户神亭。然而,他们的记忆也仅限于此。问他们是什么人送的,谁也答不上来,更不用说送外卖的人与有明幸博是否有联系了。
既然发现了有明和户神的相关点,就先去打探一下吧。今晚,两人正是怀着这种心情走访了户神家。
“其中必有蹊跷。”柏原说道。
“什么?”
“那个糖果罐子,为什么要藏在天花板上?如果觉得于己不利,就该早早处理掉。若有必要保存,搬家时为什么不带走呢?”
“会不会是本想处理掉,可又忘了呢?”
“那案犯也太健忘了。可见到户神政行,我觉得他不像那样的人。”
萩村沉默不语。他对柏原的话无法反驳。
“咳,该怎么汇报?伤脑筋啊。”柏原挠了挠白发丛生的脑袋。
见面地点是离青山大道不远的一家咖啡店。店里的装修用了许多木材,坐在光线调暗的灯光下也让人感到温暖。静奈第一次来这家店,觉得行成应该喜欢这里的氛围。座位的排列并不整齐划一,这是为了不使顾客们视线相对而产生尴尬。这让她想起行成说过的樱木町的那家户神亭,柱子很多,却能令客人放心用餐。静奈相信,他那种总是为对方着想的心态不是出于后天培养,而是与生俱来。
今天行成竟罕见地迟到了十多分钟。他小跑着靠近,脸上带着由衷的歉意。“对不起,查了一些东西,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……”
“没关系。是在找烹饪方面的资料吗?”
“不……”
服务生过来了,行成打断话头,要了杯冰咖啡。
过一会儿他们要去麻布十番店。新的红烩牛肉饭总算有了些眉目,他特意请静奈前去品尝。
“高峰小姐,以前你在横须贺住过?”
静奈不由得一惊,暗自警惕地笑道:“我说过吗?”
“你不是说过朋友的事吗?那个家里开洋食屋的小姑娘矢崎静奈,店是在横须贺吧?我想你当时可能也住在那里。”
从行成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,静奈觉得心跳加快了。然而,这绝非不愉快的感觉。
“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,我小时候的确在横须贺住过。”
“哦。我生在横滨,长在横滨,没去过横须贺。这且不论,你朋友家洋食屋的店名还是没想起来吗?”
静奈有些紧张。不知他为何再次打听这方面的事,她决定谨慎对待。“对不起,因为很久了……那家店怎么了?”
“我刚才说的调查就与之有关。那家店在横须贺,店主夫妇都出事亡故了,而你那位姓矢崎的朋友,父母也都去世了。我觉得两者之间有很多相同点,所以想调查一下。”
静奈顿觉巨石压胸,连呼吸都感到困难,她竭力维持笑容。“你调查的那家洋食屋叫什么?”
“有明,是用片假名写的,你朋友家的店不是这个吗?”
静奈感到头晕目眩,但她知道绝对不能露出狼狈的模样。她偏着头,想了一会儿,又轻轻摇头。“不是。好像更洋一点,是外文字母的。”
“是吗?那就仅仅是偶然了。有明的店主也姓有明,我想应该也不是。”
“横须贺有很多洋食屋。”静奈拿起茶杯。她拼命控制自己,不让拿杯子的手发颤。
听功一说,警察已经盯上户神亭了,说不定已经与户神政行接触过。否则行成怎么会去调查有明呢?静奈真切地感到,一切都在朝最后的高潮发展,但功一交给她的重大任务却还没有完成。
然而,任务一完成,高峰佐绪里就要消失了,她再也不能出现在行成面前。一念及此,她就觉得胸中隐隐作痛。痛楚的缘由,她很清楚。
“哦,对了,上次说的那件事,我跟父母说过了。他们都欢迎你去。”
静奈一时没反应过来。当她意识到是去户神家参观一事后,立刻坐得笔直。“他们肯定觉得我很没规矩吧?”
“哪里。只是说没什么好东西招待。”行成露出调皮的神情。
静奈被一种复杂的感情所裹挟。一方面,因为有了完成功一交代任务的机会,她浑身涌起一股干劲。另一方面,离最后时刻越来越近也令她焦躁不安。同时,她又产生了一种能拜访他的家庭所带来的喜悦。
“我们该动身了。”行成拿过账单,起身结账。
看着行成的背影,静奈又想起被功一追问时的情形。“你真的喜欢上户神行成了?”功一的质问真是一针见血。
虽不是一母所生,可到底是自己的兄长啊。静奈也是最近才发觉自己真正的心意。不,或许应该说她早已发现但不愿承认。本以为能够打消他们的疑虑,可很明显,哥哥们并未完全接受。也许现在他们还在担心——静不会出什么纰漏吧?她能控制住感情按计划行动吗?
静奈心想:决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。从小他们就开始商讨,三人同心协力怎样才能给父母报仇。这种同仇敌忾的感情,怎么能被一时冲动、捉摸不定的恋情破坏?
这个人——静奈看着行成的后背,心中暗暗告诫自己。
这个人,是杀害我父母的凶手的儿子。
牛肉。这是从一家距静奈住处五分钟路程的老店里买的,她曾听行成称赞过这种牛肉。
“没忘什么东西吧?”
静奈报以苦笑。“有什么好忘?要带的只有一件。”她拍拍手包。
“没弄上指纹吧?哥说了,纸上也会留有指纹。”
“我知道。从大哥那里接过后,我就没有直接用手碰过。”
“行动时要当心啊。”
“我会戴手套,放心。”
“戴手套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吗?”
“早想好理由了。让人稍觉奇怪也没关系,大哥不是说过行动前一定要戴手套吗?”
泰辅点点头,似乎听到是功一安排的就放心了。
“关键是能否找到合适的位置。大哥也考虑再三,可不知户神家是否有这种地方。”
“不去看怎么知道?总有办法。只有这一次机会了,我决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。”
“我想跟你说别太勉强……”泰辅皱眉,挠了挠头,“可还是只能说拜托了。”
“嗯,看我的。”
“我就等在户神家附近,你的手机可要开着。一般情况下我不会打,但随时都能接听,有情况立刻通知我。需要我打电话时,你就拨通后赶紧挂掉。”
“明白,都配合过那么多次了。我去了。”静奈打开车门。
“静。”泰辅又将她叫住。静奈回头,见他有些发窘,犹豫不决地说道:“今天可是最后一次和行成见面了。真的没关系?”
静奈瞪着二哥,面容紧绷。她察觉到了自己的表情,可依然板着脸尖声问道: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啊,不……”泰辅张口结舌,避开她的视线。
“上次我不是说了吗?别胡思乱想瞎猜疑,怎么又说起来了?”
“只要你拿定主意就好。”泰辅脸向着别处说道,“问一下而已。”
“胡说什么呀?我马上要上战场了,别影响我的状态。”“我错了,对不起。”
“我走了。”
“嗯。”泰辅再度望向妹妹,“加油!”
静奈想不出合适的回答,略一点头便下了车,稍显用力地关上车门。
泰辅轻轻挥了挥手,发动了汽车。静奈咬着嘴唇目送汽车远去,心中暗想:我好不容易才丢开,你为什么又要提起?
静奈一边走一边深呼吸。今天终于要去行成家里了,必须集中精力才行。骗过那么多男人,她总能心无旁骛地如愿以偿。在与对方见面之前,就必须进入角色。
我是高峰佐绪里——静奈在心里对自己说道。今天结束后,高峰佐绪里这个女人就不存在了。
见面地点是银座二丁目的一家咖啡店,已和行成来过多次。
一进去就看到了行成,今天他穿着一件褐色的休闲夹克。行成也发现了静奈,立刻露出笑容。
静奈向服务生要了饮料,坐了下来。“久等了,真抱歉。”
行成看看手表,摇了摇头。“还有五分钟,是我来得太早了。不知为什么,我急不可耐,早早就把工作处理完了。”
“影响你工作了吧?”
“没有,我一直盼着今天。请你不必在意。”
“那我就轻松多了。”
静奈喝了一口服务生端来的酸橙茶,努力平静下来。光这样和行成相对而坐,她的心脏就会渐渐加速跳动。直面他那无忧无虑的笑脸令她心情十分复杂。
“前些天还真得谢谢你。听说得到了你的称赞,厨师们都十分高兴。”行成说道。
他在说去麻布十番店时的事。他们想出了新的配方,特意叫静奈前去品尝。
新创的牛肉饭既保留了老牌那种回味无穷的特点,又突显出材料本身的味道。当时静奈如实表达了感受,大加赞赏。她的确觉得能与有明媲美。
“我是外行,不必当真。我那时也说了,对我的感想随便听听就行。”
行成顿时严肃起来,摇头道:“不。其实,另外也请几个人品尝过,可能够说出我们所追求的那种效果的只有你。到底是对它怀有特别感情的人啊。”
“也谈不上……”静奈垂下视线。她知道行成在指以前她吃到红烩牛肉饭时引起他惊慌的事。
行成突然慌了,以为自己又戳到了佐绪里的痛处。“啊,对不起。看我又胡说了,真是不会体谅别人的心情。”
静奈反倒忍不住笑了。“没事,你想得太多了。我早就注意到了,你老是这样一味地为对方着想,不累吗?”
“我是这样吗?别人可老是说我迟钝。”行成扭了扭脖子。
那是说你不懂女人的心思吧——静奈想这样说,又忍住了。“我这么说或许有些不负责任,但经营者有时的确应该脸皮厚一些。”
“不用担心,其实我也会,证据就是总寻找各种借口约你出来。”他笑了,伸手拿起桌上的账单,“走吧。”
静奈轻声回应,站起身来。
出了咖啡店,行成拦下出租车,照例让静奈先上车,告诉司机去目黑区后,自己也上了车。
看着给司机指路的行成,静奈拼命抑制住胸中即将弥漫开的焦躁感。今后再也不会和他这样一起坐出租车了。但她告诉自己,这又算得了什么?可越这么想,越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要涌上来。
这个人是杀害父母的凶手的儿子——她在心中念咒般不停念叨。然而,她也知道这种咒语毫无效力,另外一个她在对自己说:“这个人是无辜的,人又不是他杀的,他懂得别人内心的痛苦。”
行成忽然将脸转向静奈,不解地瞪大眼睛,微笑道:“怎么了?”
“没、没什么。”静奈赶紧将目光移开,“你父母都在家吗?”
“母亲在。我跟她说过了,让她别多管闲事,你放心好了。”
“以前也邀请姑娘去过家里吗?”
“没有,今天还是第一次,所以我妈有些大惊小怪。她就是这样的人。我跟她说,人家只是来看看房屋结构。”说到后面,他的声音低了下去。
静奈点点头,望向窗外,见一辆与泰辅的客货车很像的汽车开过,心里不由得一惊。再看那车的车身,分明印刷着陌生的公司名字。
静奈心想,如果真是在去心爱的人家里的路上,该是多么兴奋啊。或许想到初次与他母亲见面,担心自己能否应对自如,并为此而紧张吧。然而,她现在的心情却完全不同,心里也有些紧张,却是担心能否顺利完成哥哥们交付的任务,至于他母亲则无关紧要。一想到就要与他分别,她的心就直往下沉。
“留学的事有何进展?”行成问道。
静奈立刻笑容满面地转向他:“前些天和父母商量过,觉得反正要去,晚去不如早去。”
“然后呢?”行成的目光十分认真。
“说不定就在下个月,那个加拿大家庭也希望我早些过去。”
“啊……这么急。但也是,迟早要去,早点过去也能早点开始学习。”行成满脸是笑,可笑容明显有些僵硬。
“说实话,是有些着急。要做的事情很多,还想临阵磨枪练习一下英语会话呢。”
“真够呛,加油啊。”
“嗯。”静奈点点头,再次将脸转向窗外。她想,这算是已埋下伏笔。从明天起,如果行成约她见面,就可以用准备工作繁忙为由推掉。他素来习惯为别人着想,拒绝他一次以后,肯定不会纠缠不清。下个月就将手机卡注销,或许在注销前会给他发一条短信,告诉他自己已前往加拿大。这样他就该死心了。再过一段时间,他身边出现别的漂亮姑娘,就不会再想起高峰佐绪里这个名字了。
这样就行了,她在心中喃喃道。
“对了,”行成在寻找话题,“在加拿大的住址知道了吗?”
“啊?住址?”
“是啊,不是住在别人家里吗?如果能告诉我,我会给你写信。”
静奈有些狼狈。以前骗过的那些男人也向她要过地址,可她没想到行成也会这么积极主动。“对不起,现在还不知道。”
“下次见面时能告诉我吗?”
“当然。”“还有,”他舐了舐嘴唇,“在你去加拿大之前,能抽出一段较为充裕的时间见面吗?有些话一定要跟你说。”
求婚——静奈的直觉这样告诉自己。他一本正经的目光叫人无法正视。
“好,”她回答道,“没问题。”
“太好了!”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工作,行成露出放心的神情,靠向椅背。
静奈感到心头一阵狂跳,几乎喘不过气来。以前,也有几次感觉到男人要向自己求婚,但每次她都持一种居高临下的心态。可今天不同,只觉心乱如麻。自己希望听到他求婚,但听后还能不能将他忘掉,她毫无自信。
“马上就到了。”行成说道。
静奈一下子惊醒过来,两眼直视前方,出租车已经驶入幽静的住宅区。
胡思乱想什么!她在心中暗骂自己。这人怎么会向自己求婚?用不了多久,他就会成为杀人犯的儿子,而将他逼到如此境地的正是自己。
?”
“不,里千家。就是茶汤起泡的那种。”静奈微笑着答道,同时将手包拖到身边,从中取出一副白手套戴上。
行成惊讶地挥了挥手。“不必这么郑重其事,直接用手拿就是了。”
“戴了手套反倒轻松自在。否则,要担心留下油脂或指纹,一紧张摔坏了可就闯大祸了。”说完,静奈伸手取过茶碗。
其实,她对陶艺一无所知。茶道方面,也只是以前骗别的男人时看书学过一点。要看茶具,只不过是为了能戴上手套却不使行成感到奇怪的借口罢了。
“我真想见见你的父母。”
静奈吃惊地扬起脸。“为什么?”
“没别的意思。只是想知道,要怎样才能培养出像你这样的女子,如此细心的人真是很少见。而且,看你的行为举止,自然大方,丝毫不矫揉造作。真了不起。”
“看你,夸过头了吧,怪不好意思的,差点摔了茶具。”静奈将茶碗放回原处。
“我真这么想。”
“快别说了。”静奈下了榻榻米。她依然戴着手套,拿过手包。“接下来要看哪里?”
“去日光屋吧。”行成也站起身。
静奈跟在行成后面,内心十分复杂。这个男人根本没有看人的眼光,不仅将自己戴手套的借口信以为真,还自作主张不断美化高峰佐绪里这个不存在的女人。看到她的演技,还评论说是“自然大方”,简直滑稽可笑。他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?静奈有些忐忑不安。然而,听到他的称赞,她不由得感到高兴。即便是假扮的形象,可在这一刻,他是真的喜欢。一想到这里,静奈胸中就发热起来。
从贵美子那里得到香水时,她也有同样的感觉。与她见面,今天是第一次,恐怕也是最后一次,因此,她对自己印象如何应该都无所谓。然而,听到她说“不知为什么,见到了你就觉得高兴”时,静奈由衷地感激,觉得自己被行成的生母接受了。
必须背叛他们的感情。已经无可犹豫了,但她无法漠视胸中的痛楚。
日光屋与起居室相邻,仅用一道拉门隔开。如果打开拉门,就成了四十叠大小的起居空间。日光屋中三面都是很大的窗户,另有一扇通往院子的门。
“原先像是个工作室。”行成说道,“以前的房主喜欢画画,为了能在自然光照下作画,便设计成了这样采光充分的结构。”
从西南面窗户射入的阳光洒在地板上。静奈站在阳光中,不禁喃喃道:“好暖和。”
屋里几乎没有家具,角落里的一道阶梯引起了静奈的注意。上面像是个阁楼,有两叠大小。
“你猜,那是什么地方?”行成似乎注意到了静奈的视线,目光炯炯地问。
“难道不是个阁楼吗?”
“上去看一下吧。”行成大步走到阶梯前,刚踏上第一级台阶,又转过身,说,“请吧,别客气。”
静奈颇为踌躇地走近阶梯。走在上面的行成向她伸出手掌,静奈伸出左手。隔着手套依然能感觉到他的体温。他们一起走上阶梯,那里放着一架小型天体望远镜。
“从这儿能看到十分辽阔的夜空。”行成说道。
“你喜欢观察星星?”
“嗯,受父亲影响。父亲以前就爱好天文,我小时候也常常跟他一起观看。在这里有这么个所在也是父亲的主意,可最近不怎么见他来了,也许是上了年纪,怕上楼梯了。”行成看着静奈,歪了歪脑袋,“女性一般对星星都不怎么感兴趣吧?好像占星倒是大受欢迎。”
谈起星星,勾起了静奈的回忆,她不由得说道:“我以前看过狮子座流星雨。”
行成半张着嘴:“哦?”
“是上初中时。在那之前还看过英仙座流星雨。”
行成非常佩服地看着她,摇了摇头。“跟你交谈总是惊喜不断。没想到连星星方面你也有很深的造诣。”
“我哪里懂啊。只是朋友约了我,就懵懵懂懂地看看而已。”
“真有意思。看到了吗?”
“没有。很遗憾,那天下雨了。几年后,还是那几个人,又去看了狮子座流星雨,那次看到了。”
其实,那天静奈在下雨之前就睡着了。等她醒来时,发现自己正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。又过了一会儿,得知双亲已遭杀害。
静奈极力摆脱噩梦般的回忆,今天无暇想这种事。
行成并不知道她内心的苦恼,仰起爽朗的笑脸望向天空。“我小时候也常看流星。在流星极大日时,甚至半夜爬起来,手按着计数器数,还将结果记在本子上。最近没怎么看,明年夏天一起去看吧。”兴冲冲地说到这里,他忽然有些窘迫,“啊,那不可能了。”
静奈含笑点头,她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相当寂寥。这并不是装的。
“在加拿大肯定能看得更清楚。”行成又恢复了笑容,“我们下去吧。留神脚下。”
下了楼梯,他说要带她看一下藏书室。“原先是用人住的房间,估计是以前的房东雇的。但我们不需要这样的房间,就改作藏书室了。”
他们回到门厅,从客房前走过,一直走到宽敞走廊的尽头。靠左侧有一扇门,行成把门打开,现出一条较窄的走廊。
“这扇门所在的地方以前是墙壁,从屋里无法直接进入用人房间。但这样当作藏书室使用就很不方便了。”
沿着走廊进去后,没走几步右侧就出现一扇拉门。行成将门拉开,房间里亮着灯。
一踏进藏书室,静奈就瞪大了眼睛。
房间有八叠大小,但两边的墙壁整面都是书架,并且几乎没有空隙,塞满了书籍和资料。
“真壮观啊!”静奈脱口道,“整面墙都是书架。”
“呃,不。”行成说,“这里原本是壁橱,用人们用来放日常用品或衣服。后来改造了一下,就变成书架了,所以各个地方的深度并不相同。不过用起来很方便,父亲和我都很喜欢。”
静奈点点头,走近浏览一番后,她已打定主意。“真多啊,特别是有关烹饪的书。”
“我的书也在里边,但还是父亲从年轻时就开始收集的书占多数。估计有关世界各地菜肴的书都收齐了。菜谱收集了这么多,也不知什么时候做。”行成苦笑道。
出了门,行成向静奈介绍盥洗间和浴室。如何将原本适用于西方人的设计改造成适于日本人居住的样式,他介绍得十分热心,然而,这些话只有一半进了静奈的耳朵。她在努力寻找下手机会。
从浴室回到走廊时,贵美子正从对面走来。“还有一会儿吗?”她问道。
“差不多了。”
“那就去喝杯茶吧。高峰小姐应该也累了。”
“我们过去?”行成看着静奈。
“呃,我想去一下洗手间,可以吗?”
“啊,请。知道在哪里吗?”
“嗯,你先去吧。”
行成点点头,便与贵美子一起沿走廊离开。
待他们消失后,静奈返身打开身旁的门,蹑手蹑脚地沿着狭窄的走廊前行。她拉开拉门,走进藏书室,从手包中取出一本装在塑料袋中的笔记本,隔着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从塑料袋中取出,抬起头看了看书架。
藏匿的位置,刚才她已看好,藏在书架最下面一格。那里靠近脚边,应该最不引人注意。她看到一本名为《世界家庭菜肴》的书,十分厚重,于是,她将笔记本插在这书的旁边。插得很深,从外表根本无从发现。
静奈飞快地出了藏书室,刚到走廊就与行成撞了个满怀。
“呀,你怎么了——”
“啊,对不起,还是迷路了。”
行成笑了:“我想也是。洗手间在这边。”
静奈跟在行成身后,悄悄将露在手包外面的塑料袋一角塞了进去。
在起居室喝了日本茶,贵美子热情地邀请道:“难得来一趟,吃了晚饭再回去吧。”
静奈婉拒了,起身告辞。行成将她送至门外,他叫来的出租车已经在那里等候。“不好意思,我妈总是说些强人所难的话。”
“没有,倒是我添了不少麻烦,真对不起。如果后面没有安排就好了。”
“我妈好像非常喜欢你,如果可能,请在去加拿大之前再来一趟。”
望着行成诚挚的眼神,静奈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“再联系。”行成说道。
“嗯。”静奈应了一声,上了车。告诉司机目的地后,她对行成低头致意。直到出租车开动,她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。她知道若看到他的脸,她会很难受。
静奈掏出手机,摁下号码。
“怎么样?”泰辅立刻担心地问道。
“很顺利。有个藏书室,藏在那里了,没暴露。”
电话中传来泰辅呼气的声音。“成功了,总算结束了!”
“嗯。结束了,一切都结束了。”
“要为你庆功,快点回来。”
“好。”挂断电话,静奈做了个深呼吸,闭上眼睛。